第21章 如珠似宝,伉俪情深

        妍,貌美为妍,巧慧为妍,明事知礼为妍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连叁个都是儿子,好不容易盼来个女儿凑成“好”字,贺老先生当即为老四取名季妍,将英国的庄园和西半山的千呎豪宅归到小女儿名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贺季妍她妈姓郑,大名郑宝俪,出生于香港新界,第十一届港姐大赛亚军,随即签约“无线”出道,是上世纪家喻户晓的艳星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七岁那年,她在颁奖典礼上结识了花名在外的贺先生,红裙迤逦,笑吟吟地过去敬酒,两人共舞一曲,成了好事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个年代艺人所受的掣肘颇多,大陆客清贫,港星虽富,但动辄还会被黑帮威胁,与其被枪顶着脑门儿拍烂片,晚会上没有保护措施做空中飞人演杂技,不如跟位大佬,方才不辜负她老天赏的好容貌。

        郑宝俪不是有情饮水饱的痴心港女,她算盘打得门儿清。

        父母都是南迁的岭上民,穷山恶水里跑出来,偷渡到寸土寸金的港岛扎根。

        男人挖蛤蜊杀猪扛大包,女人除了卖肉都做得,没有文凭不懂知识,乍入了这花花世界却只能操持最微末的工作,卖一膀子力气养活全家。

        赚的少,偏又生得多,七口挤在一百呎不到的劏房,没有窗,关上灯就见不到光,人还没死就竖起四块棺材板。

        屋子里的所有空间都被利用起来,马桶边就是洗衣做饭的水池,一掀锅盖油烟煳在脸上,饭熟了拿到附近公园才有地方吃,时不常还要和邻居抢位置。

        活在这里像猫像狗像老鼠,唯独就是不像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郑宝俪自幼在贫民遍地的深水涉长大,深谙这里孩子的成长轨迹,草籽般随风长,书读不懂成绩稀烂,未成年就辍学打工赚钱煳口,男孩跟大哥走街串巷,女孩不做站街的杂毛鸡就早早嫁人,窝在巴掌大的地方奶孩子,好青春没来得及过就匆匆逝去,周而复始一辈子暗无天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甘心就此烂在这里,偏偏歹竹出好笋,一家子个个长得像萝卜墩子,唯她一张脸艳光卓绝,麻布袋也能穿出大牌的风采,在鱼龙混杂的劏村美得惊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好骨好皮,给她一张通往上流社会的入场券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六岁一举成名,她野心勃勃地冲进五光十色的名利场,逆天改命。

        世人笑贫不笑娼,做贺先生无名无分的情妇也好过贫家妻房。

        老男人风流成性,好折磨玩弄美人取乐,为了猎奇连高尔夫球都塞进人下体,她为了生活曲意逢迎,私底下自然不甘寂寞,游戏人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宝俪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爱情的东西,但是怦然心动对她太过奢侈,穷怕了的人,一心只想要向上攀爬,注定就要有所取舍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谁想到,那个人会为她死了呢?

        一颗心无坚不摧,却在男人坠楼的刹那破防。

        麻雀窝里飞出的野凤凰,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遇见了救死扶伤的仁医……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拼他一条命,换她一世富贵平安。

        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,郑宝俪有个疯狂的想法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几个月后的盛夏,女儿呱呱坠地,满月时机构取血验过dna,确认孩子就是贺先生的种,郑宝俪终于母凭女贵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郑宝俪隐忍多年熬到如今地位,自己受过的苦自然会替女儿一一避免杜绝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怀孕后便息影,生产后长居英国,鲜少参加贺家事,面对贺先生柔情似水,体贴入微,反倒渐渐占据他的心房。

        贺季妍自幼跟随母亲在英国长大,受的是正统的精英教育,习的是贵族礼仪,她似乎承袭了父母的优点,聪明早慧,学什么都一通百通,颇讨贺先生的喜欢。

        四五岁时,贺季妍被发现于美术上开窍,于是被郑宝俪带着孩子满世界逛展,专门延请名师授课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资聪颖,下得苦工栽培,贺家四小姐在圈内渐渐名声鹊起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岁那年,郑宝俪熬死了原配带着她重返港岛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是贺家的掌上明珠,她的母亲踩着元配夫人的尸骸上位。

        郑宝俪叫她忍耐,贺氏兄弟都不是善茬,平日能躲就躲,万一气不顺欺负教训了她,能忍则忍,千万不要跟他们对着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贺季妍把这几句话刻进骨子里,把贺家当成了虎穴狼窝,没想到想象中的风刀霜剑严相逼却并未发生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踩着他们的脚步,跟他们念同一所学校,然而家里家外都足够宽敞,他们不搭理她,也不和她讲话,偶尔一些交流也是父亲在时的面子工程,迫不得已。

        两兄弟都差不多,不过贺伯勤年纪大,看着更温和些,贺仲辛年轻点,脸色更臭。

        贺季妍顶着贺家女的名头,享受着两位兄长的遗泽长大,不免对他们又多几分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小时候因为人种原因同龄朋友不多,还曾遭受过种族歧视,曾几何时,她听说自己有哥哥时是满怀期待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以为哥哥会陪伴她,保护她,照顾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他们这辈子大概没有兄妹缘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相安无事了好几年,直到郑宝俪病危。

        女人这些年早已失宠,家世低到提起来是圈内羞耻,她的生死除了贺季妍外,无人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养和医院的总统套房,郑宝俪躺在床上,一头乌亮长发已被病痛折磨到枯燥花白,人瘦脱了相,被子盖在腿上几乎见不到起伏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用枯藁的手抚过女儿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像。”郑宝俪喃喃,“真像你爸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贺季妍不明所以,毕竟人人都说自己长相随妈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是傻子,随即意识到一个难以置信的真相,惊惶地捂住郑宝俪的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妈,你疯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年我才二十岁,现在我身体很不好了,大概很快就要去见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言下之意不难读懂,那个男人大概已经故去多时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贺季妍心里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知女莫若母。

        郑宝俪望着她嗤嗤地笑,自己这个女儿才十叁四岁,但已和她一样冷心冷情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也好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女儿,宝俪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贺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接下来的话,我只说一次。”郑宝俪喘匀了气,郑重地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贺季妍坐在病床前面色凄惶,瘦小的身形在夕阳的余晖中瑟瑟发抖,远方山雨欲来,西风猎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永远不要与你的大哥二哥为敌,顺从他,敬仰他,讨好他,然后有朝一日,尽早离开他。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把小小的药瓶放在她手心,“最后,永远……不要追查我的死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叁天后,郑宝俪病逝于养和医院。

        贺家不停灵,不挂白,直接火葬,骨灰送入贺氏墓园。

        漫天大雨滂沱,颠倒城市,贺季妍跪在墓碑前哭到声噎气堵。

        昏厥前,一柄黑色的大伞斜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后看见的,是贺伯勤的脸。